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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航福丨回眸与展望:百廿年来的甲骨文考释

齐航福 汉字学微刊 2022-05-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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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航福

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协同创新平台,

郑州大学汉字文明研究中心

原载于《从考古看中国》第161-171页



殷墟甲骨文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,它是目前发现最早的成系统的汉语言材料。其数量众多,大约有16万片,不重复的单字字头约有4500个。甲骨文的内容极其宏富,涉及战争、祭祀、畋猎、气象、交通、建筑、教育、贡纳、生育、疾患等诸多方面,因此它是研究我国殷商时期的语言、古史,乃至思想、社会文化的第一手资料。


甲骨文的考释,在甲骨学研究中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基础性工作,历来深受学界重现。早在1903年,我国第一部甲骨文著录书《铁云藏龟》问世时,作者刘鹗就已经考释了60多个字,其中考释可能正确的有40多个,包括20多个干支字和数字。但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,甲骨文依然是个谜,释读工作还算不上真正开始。120多年来,经过孙诒让、罗振玉、王国维、郭沫若、唐兰、于省吾、李学勤、裘锡圭等一代又一代学者的不懈努力,已经约有1500个字头被成功识别出来,殷墟甲骨文的大多数辞例也基本得到了正确的释读。


筚路蓝缕,开拓榛莽

——“朴学大师”孙诒让的甲骨文考释


孙诒让,晚清著名经学家,享有“晚清经学后殿”“朴学大师”“三百年绝等双”之誉。深厚的经学功底,使得他后来成为一位颇有素养的古文字学家。他是最早考释甲骨文的学者之一,著有《契文举例》《名原》等。


1904年,孙诒让根据当时唯一能够见到的甲骨文著录书《铁云藏龟》中所收录的1058片龟甲拓片,仅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,就写成了甲骨学史上首部研究专著《契文举例》。书中考释了300多字,其中已正确释读出“㱿”“亘”“贞”“叀”“羌”“若”“易”“乘”“射”“去”“省”“禽”“周”“毋”等一些十分常见但考释难度较大的字。1905年,孙诒让又著《名原》一书,总结出古文字字形比较和偏旁分析法,开创了以甲骨文考证古文字之先例。


《契文举例》是甲骨文考释的开山之作。以后来的眼光看,书中有不少错误,所以罗振玉、王国维等学者对其评价不高,但当时所见甲骨文材料非常有限,错误实在难免。正如陈梦家所指出的那样,孙氏将不同时代的铭文加以偏旁分析,藉此种手段,用来追寻文字在演变发展之中的沿革大例。他对于古文字学的最大贡献,就在于此。在甲骨文字考释上,孙氏有开山之功,他是初步较有系统地认识甲骨文字的第一人。


全面展开,各有侧重

——“甲骨四堂”的甲骨文考释


“甲骨四堂”是指中国近现代史上四位著名的甲骨学者:罗振玉(号雪堂)、王国维(号观堂)、郭沫若(字鼎堂)、董作宾(字彦堂)。孙诒让之后,甲骨四堂对于甲骨文的研究全面展开,而且各有侧重。唐兰曾说,“自雪堂导夫先路,观堂继以考史,彦堂区其时代,鼎堂发其辞例,固已极一时之盛”,可谓至确。


“四堂”之中,雪堂导夫先路,甲骨文考释成就尤为显著。在流亡日本的近9年间,罗振玉著有《殷商贞卜文字考》《殷虚书契考释》(初版本)等多部甲骨研究专著。《殷虚书契考释》集中体现了其考释甲骨文的成果,“文字”章共释形音义全部可知者485字,他“由许书以溯金文,由金文以窥书契,穷其蕃变,渐得指归”。该书增订本考释571字,杂乱无章的卜辞始得以通读。王国维对罗振玉的甲骨文考释极其推崇,他曾在《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》中说:“审释文字,自以罗氏为第一。”陈梦家评价说:“罗氏在《考释》以前的诸作,就文字审释而论,都还是不甚成熟。《考释》的写定,才逐渐的较为精密地审核每一个字。”


王国维著《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》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》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》《殷虚卜辞中所见地名考》《殷礼征文》《殷周制度论》《古史新证》等提出了将“纸上之材料”与“地下之新材料”结合的“二重证据法”,把古文字与古史很好地结合起来。其考释方法是“苟考之史事与制度文物,以知其时代之情状;本之《诗》《书》,以求其文之义例;考之古音,以通其义之假借;参之彝器,以验其文字之变化。由此而之彼,即甲以推乙,则于字之不可释、义之不可通者,必间有获焉”(《毛公鼎考释》序),不仅在古史研究上开辟了新的领域,而且使得文字考释有了更坚挺的证据。


郭沫若在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进行古文字研究,著有《中国古代社会研究》《甲骨文字研究》等书。他借鉴了清代朴学的考证方法,以世界文化史与中国古代社会历史为广阔的背景,把古文字研究和古史探讨相结合,既通过对甲骨文字的考释阐述商代社会状况,又通过相关历史文化背景提供文字考释的佐证,二者的结合相得益彰。其中《释臣宰》一文,详细论证“臣民”与“宰”的构形本义,认为“臣民均古之奴隶,宰亦犹臣”,指出商代是奴隶社会。


董作宾著有《大龟四版考释》这一甲骨考释的名篇,不过其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创立了甲骨分期理论。1933年,他在《甲骨文断代研究例》中创造性地提出甲骨分期的“五期”说,并列出了“十项标准”,从而凿开了殷商273年甲骨的一团混沌,把甲骨学研究推向了新高度。尽管后来经过贝冢茂树、陈梦家、李学勤、裘锡圭、林沄、黄天树、彭裕商、刘一曼、曹定云、常玉芝等学者的不断探索,分期理论得到了不少修订与完善,但董作宾的开创之功实不可没。近年来,越来越多的学者,如陈剑、王子杨等,已经意识到分期分类对甲骨文字考释的重要性,或提出一种新的文字考释方法,谓“分期分类考察法”,亦称“类组考察法”。


深入探索,渐成理论

——“甲骨五老”的甲骨文考释


“甲骨五老”是指“甲骨四堂”之后为甲骨学研究做出重大贡献的五位学者:唐兰、于省吾、商承祚、胡厚宣、陈梦家。“五老”之中,尤以唐兰、于省吾的甲骨文考释成绩突出。


唐兰利用自然分类法和偏旁分析法研究古文字,著有《殷虚文字记》《天壤阁甲骨文存》《甲骨文自然分类简编》《古文字学导论》等,考释出甲骨文字100多个。他强调,认清字形最为重要,而认清字形的方法,首先要知道,字形变化虽繁,但都有规律可循。在考释实践中,唐兰对考释方法加以理论化,总结出“对照法”“推勘法”“偏旁分析法”“历史考证法”等四种方法,力图把文字考释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。他正式将偏旁分析确定为考释方法,此法确有“触类旁通”之效,由于他识别出甲骨文中的“斤”旁,所以包括“折”“兵”“斧”“新”“斫”等在内的20多个从斤之字被一并释出。此外,关于汉字构造,针对传统的“六书”说,唐兰创造性地提出“三书说”,即象形文字、象意文字和形声文字。


于省吾著有《双剑誃殷契骈枝》及《续编》《三编》《甲骨文字释林》等,其中《释林》是其考释成果的总结性著作,纠正及新释甲骨文300个左右,如释“心”、释“春”、释“羌”、释“美”等。在甲骨文考释方面,于省吾之所以能够屡有创获,与其能够将前人合理的考释方法加以继承,并积极探索新途径密切相关。他创造性地运用辩证法,对文字的点画或偏旁以及它和音、义的关系作出精辟的分析。他明确指出,早期古文字中的独体象形字的某一部分带有声符是形声字的萌芽,但它与合体形声字截然不同。“独体形声字”的说法实为于省吾所首倡。


论证严密,考释精到

——裘锡圭的甲骨文考释


甲骨文研究中有“南裘北李”的说法,其中“南裘”是指复旦大学裘锡圭,“北李”是指清华大学李学勤。李学勤视野开阔,以甲骨分期、利用出土古文字研究三代历史思想文化见长。裘锡圭功力深厚,尤其擅长于甲骨文、金文、简牍、帛书文字的考释等。


在甲骨文考释方面,学者或称裘锡圭为“高手中的高手”。1961年,他的《甲骨文中所见的商代五刑》发表,第一篇文字考释之作就引起学界关注。此后,裘锡圭又陆续发表一系列甲骨文考释之作,如释“弜”、释“求”、释“勿”“發”、释“卒”、释“柲”、释“衍”“侃”、说“𡆥”、说“㚸”等。这些成果已集中收录于《古文字论集》、《裘锡圭学术文集》(甲骨文卷)之中。裘锡圭精通历史学、考古学、语言学,因此往往论证严密、考释精到,解决了不少长期困扰学界的“疑难字”。


裘锡圭认为唐兰批判六书说对文字学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,但其三书说却没有多少价值。陈梦家在《殷虚卜辞综述》里也曾提出过三书说,即象形、假借、形声。裘锡圭指出,陈氏的三书说基本合理,只是象形应改为表意。


多维展开,攻坚克难

——当代学人的使命担当


除裘锡圭外,当代学者中还有不少甲骨文考释佳作,如林沄释“王”,黄锡全释“祸”,黄德宽释“叕”,刘钊释“雨不正”、释“疫”,赵平安释“逸”、释“鞠”,沈培释“登”,徐宝贵释“肩”,陈剑释“徹”、释“遊”、释“速”,姚萱释“瘳”,蒋玉斌释“列”、释“蠢”,王子杨释“同”、释“穽”,周忠兵释“焦”,单育辰释“兔”,杨安释“助”等。


但是,由于甲骨的残断、拓片的不清以及对字词、句读和辞例理解的不同等诸多因素,还有相当一部分字词的考释、辞例的解读等在甲骨学界仍然存在不小的分歧。而且,对于甲骨文考释工作,无论是在社会上,还是在学术界中,均一定程度上存在视野不宽的现象。我们认为,甲骨文考释工作任重而道远,至少应在四个维度上同时展开。


甲骨文的今字判定。甲骨文中的某字相当于今字的某字,这是狭义上的甲骨文考释,是针对未识字而言的。在未被考释出的甲骨文字中,大部分是人名、地名或族氏名等专有名词,但也有一些出现次数较多的重要字形,大都是十分难啃的“硬骨头”。对其判定,仍是今后一段时间内甲骨文考释的首要工作。


甲骨文的今字确释。甲骨文中的某字究竟相当于今天的某字,长期以来学界认识并不统一,经过深入研究后确认某一观点可从。这是对悬而未决之字的考释。蒋玉斌释“蠢”、黄锡全释“祸”属此例。


甲骨文的今字改释。甲骨文中的某字,前人已考释出相当于今天的某字,但后人作出了另一种考释,这是针对甲骨文中的已识字而言的。王子杨释“同”、谢明文释“或”属此例。


甲骨文的用法考定。不管是已识字还是未识字,均有其在甲骨文中某些用法不明的情况,确有深入考辨之必要,这是针对所有甲骨文而言的,是甲骨文考释的应有之义。刘钊释“雨不正”,沈培释“登”属此例。


“未识字”中有不少可能就是死文字。对于这些死文字,弄清楚其在甲骨材料中的具体用法也很有必要。即便是已识字,在不少辞例中的具体含义,甚至其词性都难以确定,如“惠可用于宗父甲”(《英国》2267)中的“可”,“土方侵我田十人”(《合集》6057反)中的“十人”,“于上甲于河”(《合集》1186)中的两个“于”。也有不少辞例,如“高祖河”(《合集》32038),黄类卜辞中常见的“其+牲名+正”结构,其句读应该如何很值得讨论。


综上,正确的释文是通读甲骨文的关键,是利用甲骨文进行深入综合研究的基础。学界为此做了很多工作,但尚有大量工作需要进一步精细化。甲骨文考释有多个维度,其中“甲骨文的今字判定”仍是今后需要学界持续关注的首要工作,主要解决那些出现次数较多的重要字形。在研究视角上,不应局限于狭义的考释,尤其是应对所有甲骨文的不明用法进行考辨,对大量甲骨疑难辞例的句读及其语法关系进行分析。“甲骨文的用法考定”也是甲骨文考释的应有之义,甚至有进一步强化的必要。


甲骨文的考释,或可形象地称之为甲骨文的破译,其难度之大,或不亚于一颗超新星的发现。啃“硬骨头”,需要“攻坚战”。在社会广泛关注,“一字千金”的承诺下,甲骨学者要继续坐稳“冷板凳”,充分利用大数据在搜集材料方面带来的便利,重视甲骨分类断代理论,以及甲骨著录最新成果、较清晰的旧著录书、大量缀合成果等,发挥语法分析在疑难辞例疏通方面特有的优势,给目前运用传统手段研究陷于窘境的甲骨文字考释工作提供新思路,从而有助于甲骨学与殷商文化研究的深入发展。


(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“绝学”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“殷墟甲骨文疑难辞例疏证”课题组负责人,郑州大学教授)




编辑|王赫岗、唐雪雯

审核|刘伟曼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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